2016年8月23日 星期二

Roland Barthes,〈柏青哥〉


吳美保,《陽光只在那裡燦爛》(2014)

        柏青哥是一種吃角子老虎機器。首先,你到櫃台買一定數量的看來像是滾珠的東西 ; 接著,到了機台(一個垂直的鏡版)前,你一隻手把一顆顆的鋼珠塞進洞裡,另一隻手則同時旋轉扳手將珠子送入機台,使其穿越一連串的隔板障礙。如果你最初發射的力道恰到好處(不太強也不太弱),那麼被送入的珠子就會成功地如雨一般釋出更多的珠子,落入你手裡,這時你便可以重頭再來一次 — 除非,你選擇拿你贏來的戰利品去換某個荒謬至極的獎品(一點零嘴、一顆橘子、一包煙)。柏青哥店為數可觀,且裏面總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顧客(從年輕人、女人、著中山裝的學生、到穿西裝的中年男人都有)。據說,柏青哥店的總營收和日本所有的百貨公司加起來是旗鼓相當(甚至還超過:那也就是說,肯定相當可觀)。

        柏青哥是一個同時集體又孤獨的遊戲。機台的擺設是長排狀的:每個玩家坐在自己的鏡版前,目不斜視,卻幾乎和坐在隔壁的人摩肩擦踵。在那裡,所有你能聽到的就是鋼珠射出、穿越軌道的聲響(珠子被放入機器的速度極快); 柏青哥店是一個蜂巢,或一座工廠:玩家們則像是在裝配線上工作一般。整個場景裡壓倒性的氛圍是某種慎重、專注的勞動 ; 這裡不容許任何閒怠或隨意的態度,更不會有我們西方玩家(每當三五成群慵懶地倚靠、圍繞在彈珠台時)刻意為酒吧裡其他顧客營造出來的那種戲劇性的心不在焉:某種老手,或心灰意冷的神的形象。而關於遊戲的藝術本身,柏青哥也和我們的彈珠台有所不同。對西方的玩家而言,一旦彈珠射出,最要緊的便在乎其落下前彈道的校正(藉由不斷輕敲碰撞彈珠台身); 對日本玩家來說,所有的一切則在鋼珠發出的瞬間就已通通被決定了,重要的只有拇指扳動扳手時所施與的力量 ; 那箇中的精巧是一剎那,且決定性的,它說明了一個玩家真正的天賦:面對偶然的不定,他們的校準只能來自事前那單一且一瞬的動作。或,更精確一點來說:鋼珠的運動頂多只可能被玩家的手細膩地制約或扣留(但要完全引導則沒有可能),玩家只在那唯一的動作中同時運動與觀望:那樣的手,因而是一(日式的)藝術家的手,對他來說(繪圖)的特色便來自一「受控的意外」。簡言之,柏青哥在一個機械的層次上精準地重製了油畫中的直接畫法(alla prima):一個強調所有線條必得在一筆之劃下完成 — 且由於紙質與顏料的特性,那也無法再被修改 — 的技法。相似地,小鋼珠一旦被發射,便再也不會脫離其運行的軌道(像我們西方的玩家那樣去搖動機身的行為將被視為一罪不可恕的野蠻暴行):它的路徑在其動能閃現的一瞬便已然注定了。

        這藝術的用處究竟是什麼?去建構一滋養的迴路。在西方的機台裏,其延續的事實上是一「刺穿」的象徵主義:整個遊戲的重點在於,透過一下精準的突刺,去佔有機台底版上那閃閃發光,誘惑與等待著的海報女郎。柏青哥裡則沒有性(在日本 — 至少在我稱之為日本的那個國家 — 性只存在性行為裡,不在他方; 在美國,情況則正好相反:性無所不在,只唯一不在性交之中)。柏青哥機台是一排排整齊陳列的馬槽 ; 以一突發(其復發速度卻快得幾近毫不間斷)的手勢,玩家將金屬彈珠餵入機台裡頭:他像你餵養一隻鵝一般將其塞入。時不時地,被填飽的機器便腹瀉一般流出彈珠 ; 於是僅以區區幾塊日幣作為代價,玩家此時卻能象徵性地被大量金錢淹沒。我們因而理解這個遊戲的嚴肅性: 它以充塞玩家手中之小銀球的感官狂流逆反了人們(一如便秘那樣)吝嗇的薪俸 — 那資本主義財富的緊縮。


(原文收錄於 Roland Barthes, L'empire des signes [Points Essais, (1970), 2005])

2016年8月20日 星期六

給小魔女



親愛的小魔女:

        不好意思這麼晚才回你。當我收到你的包裹時實在覺得這太有效率來得太快,以致於我壓根沒想到裏面會有一封信。換句話說我幾乎不敢相信妳原來還願意如此坦率地對我說話,而除此之外包裹裡斜斜、懶洋洋地躺著的也不過是一堆我看都不想看的(當然,那是說除了陸軍棋之外)廢物罷了。我希望這或多或少能解釋我遲來的回應。況且就如妳所知的,我從來也不是一個行動派的人。

         關於你信裏寫的東西,我想這次我非常能夠理解,也尊重你的選擇(不然我還能怎麼辦?)。所以在不影響這個大前提的情形下,我只有三件小事想盡力真誠地向你闡釋清楚。首先,關於我的室友(我假設你這裏指的就是H,因為事實上我也換過好多不同、可能單手數不清的室友)說我在法國「很開心」以至於與我自己「洞」的描述(記住是「洞」,不是黑洞,我還沒有那麼灑狗血)相矛盾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到後來我和H雖然也稱不上是形同末路,然而事實上我們幾乎不太跟彼此聊天,而一天內會講到的少少幾句話也多半只跟冰箱、烤箱與家樂福有關。那之間的原因也許很複雜,然而我簡單地來講的話也許可以這麼說:她所感興趣的東西我事實上並不那麼在乎,而我自己認為極端重要的事情對她則不具任何意義。而偏偏我們又都是那種對於自己所珍視的防衛心極重、不允許他人隨意冒犯的人,因此在對話(比超級市場稍深入一些的對話)中便不免不是踩到地雷(她的女性主義或台獨)便陷入沉默(我的書寫或哲學)(當然,我還是很感謝她和 讓我知道應當直呼「中國」:「大陸」這種鴕鳥的說法真的是國民黨的遺毒)。總之我真正想說的是,讓這樣一個縱使物理距離如此靠近卻幾乎不曾接近(遑論進入)我靈魂窗口的 來決定我的法國生活究竟開不開心,我想畢竟還是有些不公允罷。某種程度上,我的確感覺到自己慢慢地變「強」—在語言上、在身體上、在耐性上、在對抗孤獨中、在等待裏——然那畢竟是靠不得不生活在「洞」裏才得以換來的東西:以物易物,且義無反顧。我無法很明確地跟你解釋我所謂的「洞」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所在,但無論如何那是一種心靈的異域,同時牽涉自我意識的選擇(信徒般的自殘)與世界外在的刺激(衣蛾般地結蛹——那用來結蛹的世界的粉塵當然就包含了語言):你或許可以把它解釋為村上《發條鳥》裡的井,溫德斯的寂寞公路,言叔夏馬尾度無風的地下室,舞鶴的十年淡水或卡謬生的邊界的荒謬無色沙漠。總之這也不是這封信的重點。

        所以我要趕快講到我的第二點重點:你寫到「建立在很虛假的基礎上」的「契合的美好感受」。如同我在信的最開始所說的,我尊重你的決定,所以回這封信給你也沒有任何希望翻轉既成事實的意思,因為無論如何,那些失望、責備、巴掌等爛事的痛感畢竟也是只有你一個人才有辦法真切感受到的東西,我這邊或許能某種程度上盡力設身處地,然那在現實層次的情感與行動上畢竟改變不了什麼,我想這點你我都相當清楚。然而即使如此,即便只能在如此飄渺(近乎虛擬)的觀念的層次上,我仍希望你能毫無保留地理解與明白,一如妳說妳相信我所說的話都是真的,妳那時所感受到的「契合的美好感受」也一定是真的,或,如果所謂真的假的這樣的言語太難掌握,它們也絕對是互相的:在那短短的一、兩個禮拜我所感受到的是相同(或至少是相似)的東西,且除非你是突然找回蘇麗珍的周慕雲,否則我很難想像你的快樂能有我的2046倍。而我真正很直接地希望妳明白的是:你是我擁有過最好聊、讓我最自在且自願地把心剖開拿出來的朋友(那也包括所有的男女朋友),沒有之一——我甚至很被誘惑地想說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還是不要這麼說好了,因為所謂「好」的意思究竟是什麼呢?那樣講一點意義也沒有)。而我之所以可以那麼篤定地說:你就是我最能傾訴的、有過最好的談話經驗的朋友,原因無他,事實上正正來自和妳相處時我同樣發自內心感受到的(原諒我一再引述,因為實在我找不到更貼近的文字來將之描述)「契合的美好」——縱使那相處在空間化的時間軸上或許為時不長,儘管這關係似乎也絲毫沒能留下任何可視可觸的結果與承諾——但單單那「契合」感覺的強度本身就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且必會在我的生命裡留下被稱為記憶的比真實更真實的印記,這點我非常確定。因為,那是不需要任何基礎或實質的聯繫,而在「那個」當下就可以立刻明白的東西,我想說的是這樣子的事情。

        然而這也無可避免地帶我到達我想說明的最後一件事情: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所講的一般,也就是說心口互相如齒輪般咬合的切合感是如此真實和重要,那麼這樣親密的關係也怎會如此輕易地便斷去呢?或,換個角度說:那麼那樣真實且互相的情感怎麼始終無法被轉譯實現為現實生活中可把握(甚至命名)的明確關係,使其情感強度擁有與之相稱的名與實呢?碰到這種問題,若換個時空背景,我大概只會想自以為看破一切所以很酷地說:「噯,但人生不也就是這樣,就像陳昇那首歌裏唱的啊:『我學來得真理,美好的明天是我不能懷疑的信念/ 卻有人說過孤獨本是生命的常態 . . . 』」。在現下此刻我們的這個例子裏,這句話或許依然還是稱得上正確,但一來我明白妳信裏坦白地提到的失望、受騙等情感大約就是落在這兩個大哉問之上(至於更明確來說究竟是兩者之中的何者我則沒有把握——也或許兩者都有),再者即使最後也許還是沒能真正直接地回答那兩個問題,但面對其尖銳詰問的同時,關於它們適用於我的合理性與背景,我卻的確有更多的話可以(也想要)對你說。所以即使最後大約也是徒勞無功,這次我不打算再躲在真理的背後——的確,沒有比拿所謂真理作擋箭牌更容易的事了——而是(再一次)盡可能真誠地把我那些(很可能難以理解的)情感與念頭一一傳達出來。因為即使最終那的確被證實為不可理解的也不打緊:就當作是讀了個不好笑的卡夫卡或貝克特荒謬故事罷(雖然——ay, there’s the rub——妳也不幸地被包含在那故事之中 . . . )

        首先我想說的是:特別是在人際關係上,事實上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瀟灑——或許還正好相反,因為我總是在想,總在計算——我只是盡力忠於(我所感知的)真實且不與原則矛盾地生活罷了。於是我必須首先解釋那些我認識到的真實與從之而生的生命守則究竟是什麼。第一,我不相信所謂的愛情。或者,講得更具體一點,我認為愛情這種東西如果真的可能存在的話,那麼它一定是身體的。所謂身體,我指的並不是牽手、擁抱、親吻與性那樣單純的「身體接觸」。當然,它們同樣也不可或缺,但不,我想講的並不是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愛,只有慾望的供需平衡」或「所謂婚姻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一個確保性與生產的長期契約關係」之類現在也已經顯得老掉牙的論調。只是關於那些一般我們下意識習慣附加於「愛」之上的種種宏大的內在性(「靈魂伴侶」、「價值觀的貼合」)、獨特性(「找到真愛」、「生命中的另一半」)、宿命性(「真命天子/女」、「一見鍾情」)與永恆性(「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等抽象觀念與幻想枷鎖,我希望盡量從自己與愛人的身上免除。我希望盡可能真誠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那也就代表了我必須只以自己在過往經驗所真切感受到的與在用力且澄澈地思考後所推論出的為自身量度生命的基準,而其餘人云亦云的一切一概不採用(或至少必須先被質疑)。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我必須說相對於前面所提到的內在性靈崇高的永恆之愛,我所體悟到的愛——如果那可以被稱之為愛的話——事實上總是渾沌諧擬、充滿偶然、與個人和現實情境深深掛鉤、且相對而言還挺「外在」的:如同我總覺得所謂人們主體性內含的獨立「自我」與其無窮「創意」(所有從 Brave How to Train Your Dragon Pixar 動畫一再要我們「做自己!做自己!」,就如同整個社會從 Cheer 雜誌到台大教發中心不斷要我們「勇於展現自己!創意創創創產創業創投!」——但在那之前有誰真正認真想過那所謂的「自己」究竟是什麼?)實在是可笑的無稽之談,相似地二十三年以來所有我曾切身擁有的關於「愛情」的短暫片刻與回憶與其說是內在、宿命或永恆的,倒不如說是地理、氣象、打亂次序的幻燈片或日本俳句式的:可能是一起生活過的房間裏冷氣機的狂暴響法、有段時間常一起去吃的燒臘店面街的窗反映出的她的臉、六、七月盛夏的傍晚等公車時混雜廢氣與的清涼微風的空氣、每晚午夜家教完精疲力竭得能再往前只因知道回家就可以見到她時騎過、踅過的那條街 . . . . . . 總之這一幕幕斷裂、過曝的4D幻燈片似乎總是儲存在一「外在」世界特定的地點、天氣、時間、與空氣中粒子的組成方式,而正因為這裡我所謂與經歷過的「愛」是與真實的生活中最平庸而微不足道的美麗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我們也必須打開肉身的一切感官與毛細去感知和愛:我所謂「愛情是身體的」想講的是這樣的事情。我從中也得到了一個結論:先驗與命定的柏拉圖是愛情並不存在,有的只是偶然這個魔術師在某一特定時空地景棒子一揮所帶向彼此的隨便兩個人——切都不具意義且非理性——但他們仍有機會相愛並從中找到幸福,因為在在那裏所呼吸的空氣其實有一種自由:一切只取決於他們在每天每分每秒的相處中與世界共同創造的幻燈片,所留下的「未來回憶」(正如韓波所說:« L’amour est à reinventer, on le sait. »)。

        那麼,講了那麼多,這些與妳究竟有什麼關係呢?首先,我希望用它來部份解釋為什麼在網路這麼發達的年代,我在去了法國之後變突然裊無音訊。如果愛情的確是身體的,那麼我就必須說遠距離戀愛實在是一個很糟的點子:那是我們所能想像與實踐的最柏拉圖的柏拉圖式愛情了罷!究竟兩個身處在不同時空、地景,呼吸著不同的空氣,過著不同生活的人要如何與世界(哪個世界?)共同創造愛情,當時的我實在無法想像,也沒有自信自己可能做到(當然,現在我的想法已經有些不同了,現在至少我肯認遠距離戀愛具有理論上存在的可能性——而這也多虧了 和 W:即使時間那樣地錯置,空間如此地遙遠,他們依然讓我看到單單透過每天不懈地 Skype 我們依然有與電腦、攝影機、與彼此的聲音影像劃出一個獨立世界,一個孕育愛的未來回憶的小宇宙的可能性——雖然那宇宙中的物質、能量與暗物質大約與那些我曾在其中漂浮與呼吸過的相距甚遠——不過先讓我暫時打住罷)。讀到這裡,我想你或許還是會疑惑:那麼既然明明知道是這樣,既然早就已經認定所有無法以生活中運動的身體親密創造的遠距離聯繫必然是徒勞的,也因此我不可避免地大約注定將消失,那麼出國前為什麼不好好講清楚呢?或,更進一步來說,為什麼又偏偏硬要在出國前的一、兩個禮拜才來接近妳呢?嗯,首先,真的並不是我自己有意識地選擇這種「打帶跑」戰術,是偶然:要不是在一個極其隨便的讀劇表演認識的朋友邀請我,加之要不是在大一文讀課上讀到Lorrie Moore在  “How” 引用貝克特 Murphy 中的句子(“So all things limp together for the only possible.”)從此開啓我對貝的熱情,我也不可能去看妳演的戲,更不會就突然(令人欣喜地!)與妳重新取得聯繫——這些都是當時的我在人生的旅途上往那唯一的可能踽行的過程中所不可能預想到的。當然,我還是有抵抗的可能——人總是有一定程度的之明,很多事情也可以先講清楚——這大約就是我不是的地方,是妳寫來的信讓我終於明白這點,對此我深感抱歉。如果可能的話,我當然也希望自己可以像日本電影中常出現的(大概會由瑛太、綾野剛或高良健吾飾演)因為過去所受的巨大傷痛(在一次任務的意外殺死了最好的朋友、因為疏忽醒來發現自己的寶寶已沒有呼吸等等)放棄生之慾望而只是活著的草食廢人那樣無傷無礙,可以滿不在乎地輕易就說出:「嘿,我再過不了幾個禮拜就要去法國/當兵了噢,你確定還要跟我這種沒望的人混嗎?你還是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你。」然而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實在沒受過什麼太巨大的傷(相反地我甚至還曾確切的擁有過幸福——兩次!——雖然當時的我並無法看清也當然無力珍惜。我想這已經比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都還要幸運得多了罷),身體裏與心中也還留有與這個世界產生聯繫,與其他的身體交流、溝通,希望用力地朝天空伸出雙手揮舞、創造的慾望。當初因為這樣(說到底是有些自私)的念頭把妳一定程度地握緊再忽然毫無解釋地放開,因為這樣在妳那邊造成了許多不便與傷害,這些在讀了妳的信之後已經確切地感受到了,在這裏再次向妳說聲抱歉。然而,如果到這裡我還能為自己再做一最後的辯解的話,我想說的只是在我們的身體與言語強烈且直接地相處的那兩個禮拜,我真的也是把身體全部打開了、不預設界限且沒有明天地曾試圖和妳一起創造(而這也是為什麼當你終於決定把它們稱為「虛假」的「一堆爛事」時我的心終究有像被針「唰!」一聲扎入的刺痛的感受)。而正如我先前所述,對我來說除了在這星球上兩副身體在世間真實的交流外,我理解與曾感受的沒有界限,更不需要被定義——切都在運動中,一切都只是創造與創造自身的再創造——相似地,我也從來不曾在所謂朋友與戀人之間劃下任何用來區分創造物與回憶之「品種」的範疇或疆界 ; 極限的定義從來只來自被超越的可能性,而真正存在的事實上也只有極限運動的姿態與創造的強度,如此而已。當然,在某些時刻我們還是可能明確地從身體深處感受到偶然與渾沌所帶來的創造力之耗竭與再運動的不可能性,比如多年前當我們從一起去新光把夢棺上(樹上的爸爸?),一起去浪漫的狀元K書館和 Burger King 直到聖誕夜一起走進挪威的森林時,那就是我曾感受到的,也是我最後不得不回絕「小光」勇敢的善意的原因。造成力的耗竭的可能性很多,也許是妳頭上的玉米鬚還太龐克(開玩笑的!不要生氣!),也或許是我還太年輕且幼稚,看不見超越與創造(如尼采說的:所有的超越必先是超越自己)的可能性。那畢竟需要時間,除此之外也無可奈何。然而在將近十一個月之前,名叫偶然的魔法師又再次變戲法一般把我們從時間的流裏打撈起來,靠岸。不再那麼容易感到疲憊,這次我試著讓自己在河流淘洗的衝撞於身體留下之傷的裂隙如眼一般打開,讓妳的光可以更充分且無礙地直射進來——如現在我努力睜開過於熟稔洞裡無邊黑闇的眼,要看見這過曝世界的夏日時制妳微光閃爍的遠方。我並不知道那將帶領我通往什麼樣的場所,也無法確定這次是否真的做足準備,但無論如何,最終「一切都將朝那唯一的可能踽踽前行」——而最後妳畢竟也做好了決定,我因此只想祝福妳:願你的音樂感動更多人的心,願妳活得幸福而堅定。


Post Scriptum. 因為怎麼總覺得只寄回妳的巴黎小書實在有點太遜,所以我隨書再附上信裏有提到的言叔夏的《白馬走過天亮》,是一本我在睡前讀後開始能夠做夢,具有帶給我們抵抗孤獨力量的一本散文集。且當我讀到裏面的一篇〈Pluto〉 時,腦海中第一個閃過的也是妳(還有村上、《電影情人夢》等等),希望妳也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