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捷運隨機殺人事件後,大眾媒體和許多民眾的反應不外乎以下兩者:
第一,拚命為兇手尋找犯案動機並賦予整件事情一個解釋(犯案是因為打太多電玩、家裡缺乏溫暖和愛、反社會情節 etc.)。這樣子的反應其實並不難理解。當災禍發生,人們很自然地會為其尋找意義,這是一種防衛機制:因為真正絕對的恐懼往往就是體現在那些無法被賦予意義、無法被解釋的東西身上; 它們無法被捉摸或臆測,並且不須任何理由地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出現,也因此就像猶太教的上帝一樣:幾乎是一種無限卻恐怖而盲目的存有。
第二種觀點則傾向說鄭捷完全是一個太極端而特例的個案:他出生到死的目的可能只是為了要破壞和殺人,因此難以被詮釋,更不需被納入死刑存廢與否的討論。乍看之下,這兩種反應似乎是南轅北轍:一個積極地為案件尋找意義,將其納入社會體制的詮釋運作; 而另一則宣布兇手作為一個體是完全只是某種突變,因此可以直接被排除在社會之外。但在這裡我想指出以上兩種反應所分享的一個共通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都致力於迅速消解鄭捷及其行為在這社會上的某種特殊性(particularity)甚至是代表性:前者利用詮釋運作將其內包以成為體制內定義的一部份,因此將其固定而不至於動搖整個社會的組織及信仰; 而後者則直接將其與社會切割,乾脆地將它拋擲於社會此ㄧ想像空間之外--彷彿我們一心想趕緊將他處理掉,深怕他所代表著的某種深層意義會揭露我們所不願面對的真相似的。於是在這裡我想問的是,是不是我們可以提出一個類似折衷但有別於以上兩者的第三條路:也就是說,我們肯定鄭捷此ㄧ案例的特殊性,但並不將他割除於社會之外,而是仍將其置於社會脈絡的某個節點上; 更精確一點來說,將其視為這社會的一個「病徵」(symptom)。
所謂「病徵」,我引用的是Žižek在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一書中試圖解釋反猶太情節為什麼在納粹德國造成如此大迴響和力量的理論。以Žižek的觀點看來,我們當然都知道納粹的法西斯主義在意識形態的意義層面是如何運作的:利用一連串的移置(displacement)與凝縮(condensation)將佔據經濟上優勢地位的猶太人塑造成為造就整個社會在經濟(猶太人作為既得利益者)、政治(猶太人作為權力幕後的黑手)、道德宗教(猶太人作為腐敗的反基督者)等種種層面上矛盾及分裂的根源。然而他所提出的問題是,單單如此我們依然無法完滿解釋反猶太主義如何激起如此巨大的慾望和情緒:因此我們其實更需要去考慮這些意義是如何進入我們幻想(fantasy)和慾望的深層結構裏而取得無意識的情感支持的。
某種角度來說,其實「社會」本身從來就是一個充滿種種根本矛盾的集合:充滿異質性、剝削、權力切割、慾望橫流. . .而無法被單純的階級、種族等狹隘概念來概括解釋。直截了當地說,「社會」根本上就必然是矛盾而分裂的--其作為一個同質性的完滿整體從來就是一個幻想。然而這種社會集體性的幻想對一戰後一蹶不振的納粹德國來說卻是至關緊要的。那麼,法西斯作為一意識形態究竟該當如何維持此一幻想,並化解社會集體慾望與現實間的差距呢?在這個情況下,外來又佔據重要政經地位的猶太人正好可以作為替罪羔羊了。所以以這個角度來說,猶太人不但不是造成社會分裂動蕩的根本原因,他們反而是社會本身種種根本矛盾正面體現的節點。猶太人,簡單來說,是一個病徵,是法西斯極權體制的集體社會幻想之「不可能」的一種實現,也因此必須被切除。
繞了這麼大一圈回過頭來看,難道我們沒有在這次的捷運隨機殺人事件發現類似的意識形態幻想的運作嗎?當然我這麼說的意思絕不是說猶太人和鄭捷及其行為可以從任何方面等量齊觀; 我的重點是,難道不正是因為整個台灣社會作為一個安寧和平的整體之假象在此一事件中被徹底揭露(注意捷運此一地點不僅在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中具有切身性,其在意識形態運作中的也有深沉的象徵意義:整個所謂「捷客文化」的安全、有序、關懷、禮讓、「台北最美的風景」之建構的摧毀),所以才造成如此大的憤怒、恐懼與不安?難道不正是我們社會的賴以生存的「正義」、「民主法治」等意識形態的幻想在此一事件中被無情地戳破,所以人們才下意識地迅速試圖消解此一事件作為病徵的獨特性及代表性?
要超克意識形態的幻想,我們首先必須鼓起勇氣肯認「病徵」正是整個社會深層結構問題浮上台面的表現。就像Foucault必須從監獄看見規訓社會及權力-知識結構逐漸形成的過程,或者Freud和Lacan必須從精神病患者們身上解開人們在社會及形象界形成意識主體及慾望發展的過程,鄭捷的捷運隨機殺人事件也必須被放回社會的脈絡,作為一個「病徵」來處理。能做到這點,我們才能體認到也許國家機器的殺人比捷運上的殺人更隨機、更殘忍; 我們才開始質疑以「正義」、「法治」之名執行的死刑作為ㄧ解決問題之道是否不過雙重意識形態幻想的自我欺瞞; 我們才能看見大眾文化及媒體中性別的霸凌其實比肉體上的霸凌更暴力而絕對; 然後我們才赫然發現跨國資本主義的合法偷竊也可能是社會上無數的犯罪和動亂之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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