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31日 星期日

鄧九雲,〈未來回憶〉

Chris Marker, La jetée (1963)

«Il courut vers elle. Et lorsqu'il reconnut l'homme qui l'avait suivi depuis le camp souterrain, il comprit qu'on ne s'évadait pas du Temps et que cet instant qu'il lui avait été donné de voir enfant, et qui n'avait pas cessé de l'obséder, c'était celui de sa propre mort.»

— Chris Marker, La jetée (1963)

"'I remember, Brod writes, 'a conversation with Kafka which began with present-day Europe and the decline of the human race. 'We are nihilistic thoughts, suicidal thoughts that come into God's head,' Kafka said. This reminded me at first of the Gnostic view of life: God as the evil demiurge, the world as his Fall. 'Oh no,' said Kafka, 'our world is only a bad mood of God, a bad day of his.' 'Then there is hope outside this manifestation of the world that we know.' He smiled. 'Oh, plenty of hope, an infinite amount of hope — but not for us.'"

— Walter Benjamin, "Franz Kafka: On the Tenth Anniversary of His Death" in Illuminations (1968)

—————————————————————————————————

「剛才親吻過後的四十八分,我決定不再做一個『普通女演員』。

我下這決定時,正站在廚房喝用薄荷葉與迷迭香泡的水,科學研究說水是有記憶的,把相同的水放入不同的花朵,過幾天可以看見水分子的形狀會出現水裡花瓣的輪廓。所以我喝下的這些水裡的分子都有薄荷與迷迭香的形狀,而剛剛接觸到我嘴唇的那部份水,會跟杯子裡剩下的水產生區隔,或許會加入關於親吻的一些元素,譬如嘴唇、口水、動情激素等。至於已經進入我身體的那部分的水,會帶著他原本的記憶滲入我要成為一種『非普通演員』的決定。

我把沒喝完的水杯遞給一個小時前跟我親吻的人,告訴了他我的決定。許多人會愛上我所扮演的角色,他也是其中之一。那些角色遠遠超過真實的我,而愛上的人總需要一些時間才會發現。

—為什麼?
—我再也不想在舞台或鏡頭前面成為某個人,說著編劇認為那個人該說的話。
—嗯 ……
—不過,我還是想做演員,只是我想要用一種可能這世界目前還沒有存在過的方式,重新建立起我、角色與觀眾的關係。
—什麼樣的方式?
—首先,我想扮演的角色是要真實存在過的。
—像傳記電影那樣?
—可以這麼說,但傳記電影都是一些偉人。那些人都跟我的觀眾沒有非常靠近的親密關係。
—妳的觀眾會有多少人?
—一個。一次一個。
—所以妳想要扮演觀眾現實生活裡真實存在的人?
—是的。
—那該如何處理外在的造形樣貌?
—如果你靠得夠近,『任何人』都可以成為『那個人』。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會突然存在在你面前,或者說,開始存在起來。
—有點難懂。
—就像光與時間是平行的,不受限在三度空間裡,所以它們可以說是存在於四度空間的。我覺得人類內在的情緒是有機會轉化成一種類似光的概念,然後與時間的概念平行。觀眾心裡的那個人或許因為某些原因,再也無法出現在他的生活空間裡。但他與觀眾的連結卻沒有因此斷裂,形成一種懸空的狀態。那種東西放在身體裡面久了,往往會變成一種缺口,一旦有了缺口,就不知道會讓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都跑進去。或許我可以藉由實質的扮演過程,重新修理這些聯結,處理缺口。
—聽起來像一種心理治療。
—更精確地說,是為觀眾創造獨一的『未來回憶』。
—像進入了蟲洞,到了另一個世界。
—我們假設,那裡同時存在我們,包括那些已經見不到的人。
—或是那些人去了那個世界。
—我試圖創造一種與時間軸並存的東西,用想像建構出實質的經歷過程,創造所謂『回憶』的東西。
—這麼說,妳就是光。」

(收錄在《暫時無法安放的》,pp.99-101)

2016年7月19日 星期二

Pour toi, Sandra

Charlotte Véry dans Conte d'hiver (1994)

« Tu sais, tu me rappelles quelqu'un dans un film. Conte d'hiver, c'est un film d'Éric Rohmer, tu le connais ? Non non, mais ça va, c'est pas grave. Eh bien, je sais pas, c'est peut-être la façon dont tu souris. C'est que, quand tu ris, t'as l'air maladroit, gêné même. Mais en même temps, cette maladresse qu'on ressent chez toi est aussi quelque chose de très attirant, quelque chose de très fascinant. Car, au-delà ou plutôt en deçà de ce sourire maladroit, il y a toujours une tendresse (euh non, pas la tendresse, c'est pas le mot que je cherche, comment on dit . . . une gentillesse, voilà!). C'est un peu comme si ton sourire était une visière qui te protège contre la méchanceté et l'absurdité du monde mais, arrivant seulement à en faire semblant, tu es maladroite, ce sourire se déséquilibre d'où s'ouvre une lacune à travers laquelle on entrevoit le fond de ton cœur battant, un cœur si chaleureux avec lequel tu arrives jamais à t'endurcir, jamais à perdre ta tendresse. Et oui: t'es maladroite parce que tu es gentille, trop gentille même. Et enfin, c'est précisément cette "mystérieuse faiblesse" de ton visage qui m'a attiré, comme tu m'attire maintenant, si profondément. »


2016年7月18日 星期一

〈巴黎,德州〉



—我曾經認識這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
—.  . . 這兩個人,他們彼此相愛。女孩那時還非常年輕,我猜大概17、8歲吧,而男人則 . . . 已經有點年紀。他有點邋遢,有點瘋瘋的,而她則非常美麗,妳懂嗎?
—嗯。
—而只要在一起他們就好像能把一切都變成一場冒險,女孩喜歡那樣子的生活。就算只是每天去雜貨店的路上,好像總也充滿驚奇似的。然後他們總是為著些愚蠢的事發笑,他就喜歡逗女孩笑。然後 . . . 他們一點也不在乎世界上的其他東西,因為和彼此在一起就是他們想做的所有事了。他們總是黏在ㄧ起。
—聽起來他們好像很幸福啊?
—是啊,的確,他們真的很幸福。而他 . . . 他比自己所能夠想像的還要再更愛那女孩。嗯,當他白天去工作的時候,他根本無法忍受自己的女孩不在身邊。所以他就不幹了:就為了能在家裡陪她。然後當錢要用光時,他就又找了另一份工作, 然後之後又不幹了!但當然沒多久,女孩便開始擔心了。
—擔心什麼?
—錢吧,我猜。錢總是不夠花。
—嗯哼。
—而且永遠不知道下一筆錢什麼時候會來。
—嗯哼,我懂那心情。
—所以他就開始有種從內在被撕裂的感覺。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當然他明白自己必須工作才能養活女孩,但另一方面他又離不開她。
—嗯瞭解。
—而且只要他離女孩離得越遠,他就會變得越瘋癲:直到有天他終於瘋過頭了。他開始自己幻想起各式各樣的事情。
—像是?
—像是他開始認為女孩暗自偷偷地跟其他男人來往。他會ㄧ下班回家就開始指責她與別的男人共度了一天,對女孩大吼,在拖車裡亂砸東西。
—在拖車裡。
— 對,他們住在一個旅行拖車裡。

(沈默)

—呃,先生不好意思噢,我想問你前幾天是不是有來過?這可不是在刺探你的隱私噢!
—沒有啊。
—噢。剛剛有一瞬間我以為我好像聽過你的聲音這樣。
—並沒有,那不是我。
—嗯哼。嗯,請繼續!
—總之,他開始酗酒,他會在外面混到很晚才回家,為了要測試她。
—「測試她」是什麼意思?
—測試看看她是不是會嫉妒。
—哈!嗯哼。
—他希望女孩會嫉妒,但她並沒有。她只是很擔心他,而這讓他更氣了。
—為什麼?
—因為,他認為如果女孩從不為他感到嫉妒的話,那代表她根本不真的關心他。嫉妒,對他來說,是女孩的愛的證明。然後有一天,有ㄧ天女孩突然告訴他說她懷孕了。已經三、四個月的身孕了:他根本完全不知情。於是所有的一切突然改變了。他不再酗酒,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現在他終於確認女孩對他的愛了,因為她懷了他的孩子。而且他打算把自己所有都奉獻給女孩,要給她一個溫暖的家。然而有趣的事開始發生了——
—蛤?
—一開始他甚至一點都沒發覺:是女孩開始改變了。從小孩出生的那天起,她漸漸對生活周遭的一切感到厭倦。她對那一切都感到憤怒。甚至連她的孩子似乎都只像是上天對她的不義一般。於是他不停地嘗試讓一切變得更好:他會送女孩禮物,每週帶她去吃一次好料的。但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女孩滿意。整整兩年,他拚命試圖把整個家維繫在一起,希望能回到他們剛認識彼此的樣子。但終於,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又開始喝了。而且這次,事情是真的大條了。有天晚上,當他回家——現在女孩已經不再擔心他,當然也不可能會嫉妒——事實上女孩只是,氣瘋了。她開始指責男人讓她懷孕就只是為了把她綁住,不讓她走,她告訴男人她夢見自己從他身邊逃跑,且那就是她現在所能夢見的唯一一件事:逃跑。她看見自己赤裸地跑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穿過田野,越過河床,不停地奔跑。但最後,總在她就要成功地逃脫前,男人總會出現。男人總是能以某種方法阻止她。他會就這樣突然出現,然後把她擋住。而當女孩告訴男人這些夢時,他也就相信了。他知道他必須阻止女孩,否則她就會永遠從他身邊離開。所以他把一個牛鈴綁在女孩的腳踝上,這樣子當半夜女孩試圖下床時,他就能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女孩想到了消音的方法:把襪子塞進牛鈴裡,然後躡手躡腳地下床,出門,遁入黑夜。有一夜,當襪子從鈴中掉出來時,女孩被他逮住了:他聽見女孩試著跑向高速公路。他追上她,把她拖回拖車,然後用他的皮帶把女孩綁在火爐上。他就這樣把女孩丟在那裡,然後慢慢走回床上:只是躺在那裡,聽著女孩的尖叫。還有他兒子的尖叫。他突然有點被自己嚇到,因為,他已經不再能感覺到任何東西了。現在他所能想的一切,就只有睡覺。而這麼多年來的第一次,他希望自己是在遙遠的他方,遺落在一廣袤、深沉的國度:一個沒有人認得他,不存在語言或街道的地方。於是他真夢見了這個國度,在甚至還不知道它的名字情況下。當他醒來時,他渾身浴火。藍色的焰火爬上他的床單,他穿過那火焰,跑向這世上他所愛著的唯二兩個人:但他們已經不在了。他的手臂在燃燒,於是他奮力把自己的身體往屋外拋去,在溼透的地面打滾。然後他就開始奔跑。ㄧ眼也不曾回頭望向火焰,他只是不停地跑。他不停地跑,直到太陽升起,直到他再也跑不下去。當太陽再次西下,他便再次開始奔跑。整整五天,他就這麼不停地跑著,跑著,直到身邊一切的人的痕跡終於全部消失殆盡。

2016年7月17日 星期日

〈華山,臺北〉


「靈魂的觀察者不可能真正透入靈魂,然無疑地他終能與其邊界產生些許接觸。理解了那接觸,也就體認到即使是靈魂本身也對自己一無所知。因此靈魂必然是不可知的。這其實不必然是件悲傷的事,要是在靈魂之外還存在著其他東西的話:然在那之外卻什麼也沒有。」

「彌賽亞只有在自己不再必要之時才會降臨。他將在其復臨的翌日到來 ; 他將不在末日降臨,而只在那最後的一天。」                                                                                                                                                                                                        ——卡夫卡,《鄉村婚禮籌備》(Gallimard, 1985)


在文化創意還未列管
受保護,以利販賣的
洪荒時代
大草原已經存在。

那時,星夜下的煙囪已然廢棄
我們仍爛漫地相信魔術與花,信仰
智識傲大的擬人而非其
求索自身。

而生活也曾經簡單:
那是多麼適宜作為開端——
在所有被制服的寂寞焰火般嘎然而止——的時刻啊
(某部份的我竟有過明確的未來:橫過草原,
往那黑暗的更深、再深處——從你手心到你底心的最短距離?——直直探去)!

「一種觸電般的感覺」

(如果從未嚐舐
我就不可能濕去. . . )

背負著「無」的重量在場
電影開演,兩根半煙燃盡夾縫那
未曾開端,已經終結的傷停時間
(無用一如夜車踅過大城紅燈區)
我將再次逆流魚游大草原*
向著我心隧道盡頭
光洞閃爍的你死去

「一種觸電般的感覺」

(如果未曾濕去
我就不可能妄覬。)



*現在,儼然已是座無煙健康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