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日 星期五

吉光遍羽(或,金馬得獎感言)


            « Qu’est-ce que le cerveau humain, sinon un palimpseste immense et naturel ? Mon cerveau est un palimpseste et le vôtre aussi, lecteur. Des couches innombrables d’idées, d’images, de sentiments sont tombées successivement sur votre cerveau, aussi doucement que la lumière. Il a semblé que chacune ensevelissait la précédente. Mais aucune en réalité n’a péri. »

—Charles Baudelaire, “Le palimpseste” 


       哈囉,大家好!今天能站在這裡首先真的有很多人要感謝,但是我也並不想把這個場合搞成像什麼金馬獎頒獎典禮一樣,因為如果我真的幸運地得到了什麼樣了不起的獎賞或獎勵,那不會是在今天,不會是在退役這個要和你們道別的日子,而是在這一年跟你們相處、學習、打鬧、談天、不正經地開玩笑的每一分每一刻。那些就是我能擁有最棒、最特別的獎勵。所以在這裡我只想簡短地感謝校長、懷萱老師,教務處高主任、壯隆主任、筑敏老師、宜澤老師、月娥姊、周毅哥,還有淨伃老師,綺貞老師、舜鈺老師與英文科的老師們,乃心老師、美瑩老師、文進老師、瓊儀老師,還有總務處小鄔主任、聖恩主任、以及淑娟姊。謝謝妳們的陪伴、照顧與包容。(還有也想提一下英語讀者劇場的同學們:鍾欣頻、張凱恩、吳文豪、林凱翔、机岳俊、王玉樺、呂冠婷、詹沁:謝謝謝你們願意這麼長的時間配合、忍受我虛無飄渺又毫無方針式的指導,但你們真的非常棒,我不能再更驕傲了!)


 然後最近我常常聽到大家跟我說:「哥哥,我一定會記得你的,我會想念你的」等等話語,我想說的是每次聽到我真的是萬分感激,但同時也因此感觸良多,讓我不得不思考了很多東西。所以我想藉這個機會也順便談談我的一些想法,特別是所謂記憶、遺忘與時間之間的關係。

中文裡有一個我認為非常美的表達時間的詞:「光陰」,光明和陰影,日與夜。在這個字裡,時間竟然是被光亮與陰暗同時並置所定義,於是我們可以想像比如在一個日晷上,由光照分出來得光區與暗區,而所謂時間,也無非就是此一光行走過的軌跡。那更大膽一點我們還可以說:時間,就是造就生命宇宙間萬物各種明暗對比,劃過記憶與遺忘,意識與渾沌的巨大航程。




而上述這種時間的運動(或說「作為運動的時間」)似乎又和生命本身是密不可分的。Christopher Nolan有一部片叫 Momento(記憶拼圖),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裏面的內容總之就是一個人只要過了大約五還是十五分鐘就會失憶,所以他把一切重要資訊都寫在自己的身體上(比如他叫什麼名字,要找誰報仇等等等)。電影結局我就不先爆雷,但想提出來講的是裏面主角最後陷入的一種情況是他終究陷入了無盡的反覆:因為沒有記憶與(正常)遺忘的能力,時間幾乎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他無法記得新的東西,也無力將舊的遺忘。失去記憶與遺忘的能力,似乎時間也停擺了(雖然我們可以說物理上、客觀上,他還是不停重複累積著五分鐘後又五分鐘的量化時間); 而時間停滯的同時,似乎就連生命本身也消失不見了。




然而這故事的意思是要告訴我們說,其實也不用太珍惜生命裏遇到的一切,反正遺忘本是生命的常態,一定會遇見更多新的人來將其取代嗎?倒也不盡然。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有一個很美的說法給大家作為參考:

     「人類的頭腦還可以是什麼,如果不是一張自然而巨大的羊皮紙呢?我的頭腦是一張羊皮紙,而你也一樣,我的讀者。你的腦中無以數計的念頭、影像與情緒,一層層地堆疊其上,溫緩如光。彷彿後來的不斷掩埋先前的。然而,實際上,一切未曾消亡。




其實我們並不知道波特萊爾這麼講到底有什麼證據,怎麼就知道人腦是一張羊皮紙,而生命就是一個作品?憑什麼說雖然記憶會消逝,但曾經發生過記憶的所在,那書寫過的痕跡是永不可抹滅的?難不成說他已經死過,像已經在迴光返照時見識過人生跑馬燈一般經歷過這一切嗎(其實,也可以說是:所有偉大的作家都必須從生與死的邊界拉回一些殘破不堪卻隱隱發光的碎片,才成其作品;所有的作品都是作家的死亡證明:他必先自毀,才得以重生)?但無論如何,我想說的是,如果正如我先前所說的,遺忘終究是必然的:無論我們願意於否,我們還是一定會漸漸淡忘彼此,甚至忘了所有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事情,因為如果沒有遺忘的過程,生命就不可能繼續往前,而我們就會像Nolan電影裡的主角一樣永遠在一個乾涸的無限迴圈裡打轉,不可能有新的記憶,當然也無力歡笑,或哭泣。如果事實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我想要相信波特萊爾。就算那只是一個辭藻華麗的謊言,我也願意相信,我也真的相信。所以,就當成是想想好玩的也好,請給我這麼一個思想實驗,一個先驗的謊言:

「也許有一天,我們終於會抵達一個沒有時間的地方(那也許就是死亡)。這時,你將看見一道又一道溫暖的光緊緊包圍著你(它們是你曾經歷過的所有一切回憶,包括此時此刻),就像浸躺在催眠師氤氳一般暈開又不斷重組的話語裡,他會用太魯閣族語向你反覆吟誦:『要記得光,記得回家的方向。』」




所以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情,我想在最後的最後唸一下我寫給大家、寫給這一年的記憶與光陰、可能也是作為道別的一首詩,它叫做〈吉光遍羽〉(吉安的你們溫暖如光,層層包覆著我如遍地落羽):


死亡就是到了
沒有時間的地方
不再遺忘,懸置
光陰的遞嬗與
意識核內渾沌的航程

原來時間=光 /
藍圖被房子的創造定義
當虛擬幻為實境
生命
                      
                            
                                   向 
                       
                                          
                                              而記憶與遺忘並生

我終將抵達一個
沒有時間的地方
所有光影劃過的痕跡
氤氳一般散開又不斷迴返
歷史的天使止住哀傷
層層包覆你溫暖化羽:

Klayi ka rdax (要記得光)
Klayi ka usa su elug sapah, iya shungi  (別忘了,要記得回家的方向)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