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聽到很多人說,意識形態的時代已經結束了,而我們現在活在一個「後意識形態」的時代裡。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舉例來說,在世足賽期間,我的Facebook好友們大多都對世足賽抱著一個有些矛盾的態度:他們一方面相當關心從世足賽所衍生出來的種種政經社會問題,並且積極思考、批判、或轉貼與其相關的跨國資本主義剝削或國家暴力等議題及報導; 然而在另一方面,同樣的這一批人每到了半夜卻也依然興高采烈地(即使可能略帶罪惡感)熬夜關注每一場球賽,為自己支持的球員或球隊由衷地喝彩或歎息。換句話說,即使在心底深處其實大家都非常清楚世足賽這個東西根本是非常有問題的(FIFA是一個很恐怖的跨國營利組織、光鮮亮麗的球賽外表下是對巴西底層人民的迫害、是龐大資本和慾望的流動 etc.),然而到了最後,這些知識卻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某種莫名的慾望還是逼著大家想看球賽得不得了而毫無抵抗之力. . .
而這正是我們剛剛所謂「後意識形態」時代特徵的一種體現:公共政策的的施行和人們的行為舉止皆逐漸與思想的意識形態脫節。簡單來說,如同後現代理論裡所謂上帝、信仰、與真理的死亡,現在再也沒有人真正相信他們所講的東西; 而每當面對意識形態時,我們早已不像Marx講的那樣可以完全陷入其中而不自覺("Sie wissen das nicht, aber sie tun es" ["they do not know it, but they are doing it"])。相對地,Žižek 所說的"fetish disavowal"(或Peter Sloterdijk所講的"cynical reason")似乎是更貼切的描述: 'They know very well what they are doing, but still, they are doing it!"
以最近廣為流傳的 "Last Week Tonight with John Oliver: FIFA and the World Cup" 為例,影片中John Oliver的立場(例如他真正開場的第一句話:"The Wolrd Cup starts this week, and I'm both excited and extremely conflicted about it")不就是一個fetish disavowal的最好例子嗎?也因此我們就不意外為什麼經過影片中種種對FIFA和世足精闢又幽默地批判後,他最後依然只能得到一個虎頭蛇尾的結論: 我當然知道FIFA和世界杯很糟,但我以及世界上許多人們還是愛足球愛得不得了,因為足球就是一種宗教,而這是誰也無可奈何也實在沒有任何解決方法的!而假使我們再認真想ㄧ想的話,事實上不只發生在世足,其實日常生活中的每分每秒我們都不斷地在複製類似的fetish disavowal的行為模式:我當然知道吃太多麥當勞會死人,但我仍然離不開它; 我當然知道下載歌曲是偷竊,但我還是繼續在載歌; 我當然知道全球暖化即將毀滅地球,但我仍然還在吹冷氣; 我當然知道死刑理論上沒有嚇阻效果也更花錢,但我還是不覺得它應該被廢除; 我當然知道各種廣告和男性雜誌就是對女體的商品化和剝削,但我還是持續消費它們; 我當然知道以色列根本上就是霸佔領土的殖民者,但我好像還是覺得以巴之間的紛爭就是很複雜沒有任何解決之道; 我當然知道資本主義已經失去控制,但我仍然必須生活在這個體制裡. . .
到這裡我們應該可以看到fetish disavowal幾乎就是當代各種社會抗爭與奮鬥最後碰到的死胡同所在。那麼面對它我們究竟應該抱持著甚麼樣的態度?有沒有任何改變或超克的可能呢(即使機會再怎麼微乎其微)?回到John Oliver的影片來看,我真正想要質疑的是,難道我們的分析一定得停留在「FIFA」(這個販賣而敗壞足球的邪惡組織)和「足球本身」(這個單純、神聖、宗教般的運動)這樣的二分法,因此依然困在fetish disavowal這個死胡同裡嗎?我的意思是,有沒有可能我們再進一步地去質疑說,其實所謂資本主義的剝削和暴力從來就不僅僅只屬於FIFA這個組織,而是根本就內在於足球這個運動以及我們對它的慾望本身,而所有我們對於其球隊、球員、甚或球賽的熱愛本身根本上就是一個不自然的、被建構出來的現象(特別是台灣的球迷:如果說世足參賽國的人民被激起的民族主義尚可勉強稱得上是一種純樸的情感,則很遺憾的我必須說台灣球迷的熱情背後除了資本、imago、和慾望的共舞外,我實在很難再找到太多其他的東西. . .)?
從這個觀點看來,"Soccer is a religion" 這句話不但不應該像在John Oliver的分析裡ㄧ樣,是一個可以解釋一切終點; 相對地,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個需要被質疑、挑戰、批判、和詮釋的東西。更精確一點來說,如果我們(憤世嫉俗一點)說宗教其實就是一種意識形態 par excellence,那麼"Soccer is a religion"這句話豈不恰恰揭露了我們今天的足球賽(或繼續延伸下去:當代資本主義)正是一種完全的意識形態的表達與展現?所以意識形態的時代真的結束了嗎?我的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唯一不同的只是它對我們的宰制早已從知識層面轉移到無意識的慾望所推動的行為層面上去了。而單單只因為我們自己對這樣子的意識形態反抗的無能實在不代表意識形態本身的終結; 事實上,我們幫自己所處的世界取個「後意識形態時代」這個動作本身正是一個全面宰制而無所不包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到來的最好表徵。而這也正是為什麼要越過fetish disavowal、超克這無意義、無意識、卻無所不包的意識形態這麼困難的原因:我們真的唯有從自己的慾望本身開始著手起。就像Kafka在«審判»裡所寫的,所謂的法律之門從來就只是為了每個存有「法的真理」的幻想的人們建構和設計的,我們也必須發現自己感覺再自然、再真實也不過的慾望也是一整個綿密的系統(媒體、資本、語言 etc.)專為我們建築出來的。而到頭來在慾望客體的背後往往沒有其他,就只是我們自己投射出來的空乏和虛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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